九游娱乐登录网址:

  嘉庆十年，山东这地界儿，算是遭了大殃。头一桩便是大旱，开春到入夏，天上就没掉过几颗雨点子，地裂得跟龟壳似的，亏本儿还没抽穗就蔫巴死在了地里。庄户人心里头那点盼望，也跟着那苗儿一同，一点点熬干了。可这老天爷，像是嫌还不够瞧，紧接着就摆了第二道阎王帖。

  那年阴历六月初三，日头正毒。先是天边上一阵闷雷似的响动，由远及近，轰隆隆滚过来。昂首一看，好家伙！北边天上像是谁打翻了墨缸，乌泱泱一片黑云，贴着地皮子就漫过来了。那云头压得极低，细看竟是很多攒动的蝗虫，翅膀摇动的声响混成一片，吵得人脑仁儿疼。

  不知谁扯着喉咙嚎了一声，整个县城登时炸了窝。那蝗虫往下落，噼里啪啦，像是下了一场冰雹。它们见啥啃啥，地里那点光杆庄稼，一眨眼就没了。这还不算，顺着墙头就往家里扑。窗棂子上糊的纸，啃了；晾在宅院里的旧衣裳，啃了；连灶台上挂着的、油渍麻花的抹布，扔进去，只听一阵细碎的“咔嚓”声，顷刻功夫，就剩余几缕烂布条。

  不过一顿饭的功夫，蝗群像来时相同，乌泱泱地朝着南边去了。人们战战兢兢地推开门，往外一瞧，全都傻了眼。天地间光溜溜的，甭说绿色，连点带色彩的布头都难找。树上只剩秃枝，地上寸草不留。不知是谁家女性先哭出了声，紧接着，哭声就连成了片。这时分，人们才真真切切地理解，往后这日子，是真无法过了。

  县衙后堂，新任县令梁文谦看着手里那封刚从房梁上解下来的，手指头都在抖。血是前县令王大人咬破手指写的，笔迹歪歪扭扭，透着股子失望：

  王大人是个厚道官，没什么大本事，可也爱民。眼看治下成了这副容貌，粮仓空得能跑马，上面催逼的文书却雪片似的下来，这厚道人一口气没捯上来，竟在淋漓尽致悬梁自尽了。

  梁县令把逐渐叠好，揣进怀里。他是新科进士，补缺来的这蝗灾最凶的县，年青，眉宇间还带着些没磨平的棱角。师爷佝偻着腰在边上叹息：“大人，王大人这是……以死明志啊。这话，欠好接……”

  “有什么欠好接的？”梁县令声响不高，却透着一股硬气，“天灾便是天灾，扯什么人祸！眼下最要紧的，是想法子让大众活命！”

  师爷吓得一颤抖，差点跪下去：“大人！使不得啊！仓里那点粮食，是藏着应对最紧迫关头，或是上交的皇粮，没有上峰公函，私自开仓，那是杀头的罪行！”

  “杀头？”梁县令猛地回身，指着窗外，“你看看外面！现在不便是最紧迫的关头？等上峰公函？公函到了，人都死绝了！这罪行，我梁或人担了！”

  他不再理睬面如土色的师爷，大步走到堂前，伐鼓升堂。音讯像长了翅膀，饿得眼睛发绿的大众从五湖四海涌来，把县衙门口堵得风雨不透。

  梁县令站在台阶上，看着下面一张张菜色、失望的脸，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。他清了清喉咙，扬声道：“同乡们！蝗灾无情，朝廷有德！本官已决议，开仓放赈，与志同道合共度难关！”

  最初两天，全部顺当。粥棚前排起了长龙，尽管那粥清得能照见人影，可总之是口吃的。领到粮食的人家，脸上也总算有了点活气。梁县令亲安闲粥棚边照顾，看着大众能喝上口热粥，几夜没合眼的疲乏也如同轻了些。

  可不知怎的，他心里头那根弦，却越绷越紧。师爷那半吐半吞的容貌，王县令那封……“人祸”？指的究竟是什么？

  第三天夜里，梁县令在签押房收拾文书，快到三更天，才胡乱靠在椅背上打了个盹儿。

  模模糊糊的，他如同闻到一股子烟味。起先还认为是幻觉，可那滋味越来越浓，还夹杂着噼啪的爆响。他一个激灵跳起来，冲到门口，推开房门——只见粮仓方向，火光冲天！

  衙役们声嘶力竭地喊着，拎着水桶、盆碗乱糟糟地往那儿跑。大众们也被惊动了，纷繁从家里涌出来，可看着那冲天的大火，一切人都呆住了。那火势极大，靠这点人力，根本是无济于事。

  梁县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，浑身的血都凉了。他像根木桩子似的钉在原地，眼睁睁看着寄存赈灾粮的仓廪在烈火中轰然崩塌。

  天快亮时，火总算熄了。本来的粮仓只剩余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，冒着缕缕青烟。

  失望转化成了暴怒，人群像潮水相同涌向县衙。砖头、瓦块雨点般砸向衙门的大门和牌子。

  梁县令被几个忠心的老衙役死死护着，从后门退回了二堂。外面是震天的叫骂和打砸声，他坐在椅子上，面色惨白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完了，全完了。

  人们一愣，手里的动作停了停，循声望去。只见是个干瘦的老头，身上一股子香油味，是城里那个走街串巷卖香油的刘老栓。他一边敲着揽客的梆子，一边扯着喉咙拼命喊。

  这话呆头呆脑，好些人没听理解。可有那机伶的，心里猛地一动。刚烧完的灰烬，应该是烫的，干的，怎样会是湿的？

  有几个胆大的，相互看了一眼，扭头就朝粮仓废墟跑去。梁县令在二堂也模糊听到了喊声，“湿的？”他混沌的脑子里像是划过一道闪电，猛地站动身，也顾不得什么了，推开衙役就往外冲。

  粮仓废墟边，现已围了些人。从前救火时乱糟糟的，谁也没留心。这会儿静下来，有人伸手往那厚厚的、还温热的灰烬深处一摸——下手竟是一片湿漉漉、滑腻腻的感觉！抓一把起来，凑到眼前看，黑灰里还夹杂着些没烧透的、黏糊糊的黑色块状物。

  梁县令挤进人群，也伸手抓了一把，那湿滑粘腻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腾。他放到鼻子下一闻，除了烟火气，的确有一股不易发觉的、像是油混合了其他什么的滋味。

  刘老栓这会儿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，指着那灰烬，对梁县令和世人大声说：“大老爷，各位同乡！老汉我卖了半辈子香油，鼻子灵！这灰里头，有油腥气！还有……像是糯米浆子那股子味儿！”

  他喘了口气，接着说：“大伙儿想想，要是自己着的火，粮食干得能点着，烧完了灰也该是干的！这湿漉漉的，清楚是有人先往粮食上泼了油、泼了浆子，才点着的！这是怕烧不透，成心纵火啊！”

  方才还要打要杀的人群，一会儿安静了。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脸上都是惊疑不定。

  梁县令死死攥着那把湿灰，指甲简直掐进掌心。他全理解了。为什么火势起得那么猛，那么忽然？为什么九万斤粮食，能在一夜之间烧得如此完全？这不是意外，这是有人故意纵火！

  他慢慢抬起头，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惶惑的脸，最终落在远处县衙那被砸得倾斜的牌子上，一字一顿，从牙缝里挤出来：

  梁县令把那湿灰紧紧攥在手里，黑灰从指缝里漏下来。他胸口那股子闷气，一会儿找到了出口，回身就对身边那几个还信得过的老衙役低吼：“封了这片废墟！一只耗子也禁绝放进来！”

  大众们这会儿也醒过味儿来了，从前喊打喊杀的那股劲头，全化成了惊疑和后怕。有人小声嘀咕：“我就说嘛，梁大人真要贪咱那点粮食，何须先开仓再做这缺德事……” “可不是，这清楚是有人要害梁大人，顺带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！”

  梁县令稳了稳心神，走到高处，对着还没散去的人群拱了拱手，声响悲痛却带着股直截了当的力道：“同乡们！是我梁或人无能，没能护住这救命的粮食！可志同道合也看见了，这火，着得相同！灰烬是湿的，这里头有鬼！请志同道合信我一次，给我三天时刻，三天之内，我必定给志同道合一个告知！若查不出，不必志同道合着手，我梁或人自己摘了这顶乌纱，去给王县令道歉！”

  这话说得有理，也带着血性。人群逐渐安静下来，几个乡老容貌的人相互看了看，站出来说了几句圆场的话，劝志同道合先回去等音讯。

  人一走，梁县令马上像换了个人。他叫过刑名师爷和捕头，就在烧得只剩个架子的仓房边上，开端了推演。

  “师爷，你说，什么人最不想看到本官开仓放粮？”梁县令盯着那片废墟，目光锋利。

  师爷捻着几根稀少的胡子，沉吟道：“大人，开仓放粮，动了有些人的奶酪啊。您想，本末倒置市面上粮价一天翻一个跟头，那些奇货可居的大粮商，能愿意看到官仓无缘无故放出这么多粮食？粮价要是跌了，他们岂不是要亏血本？”

  捕头也弥补道：“大人，还有一层。王县令那……‘人祸’二字，恐怕不单单指蝗灾。卑职之前就模糊贮存，从前官府下拨的治蝗银子，还有常平仓里的存粮，账目上……如同有些不清不楚。”

  梁县令心里咯噔一下。是了，若是仓里本来就亏空得凶猛，自己这把火一开仓，岂不就全泄露了？放火烧仓，一来阻挠放粮稳住粮价，二来消灭亏空的依据，真是两全其美的毒计！

  “查！”梁县令咬着牙，“两条线都查！一条，给本官盯死城里那几个大粮商，看看他们最近有什么动态！另一条，顶峰去找原先看守粮仓的仓大使、库子，还有管账的先生！”

  指令一下，手下人马上分头举动。梁县令自己也没闲着，他再次走进那片还散发着余温的废墟，蹲下身，不管脏污，一点点拨开外表的浮灰，细心检查。他发现，接近库房西北角的那几根柱子，烧损得特别凶猛，简直碳化了，并且地上残留的油腥味和糯米浆味也最重。

  “大人，”刘老栓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，他抽动着鼻子，像条猎狗似的在空气中嗅着，“这味儿……不单单是豆油或许菜油，倒像是……像是廉价些的桐油，掺了点什么。”

  “八分掌握，”刘老栓点点头，“老汉我跟油打了一辈子交道，错不了。桐油这玩意儿，比吃的油廉价，烧起来烟大味冲，一般人家里不必，多是漆匠、木匠作坊里使。”

  派去查粮商的捕快很快回来了，报说城里最大的粮行“永裕行”，店主钱胖子这几日都深居简出，没什么沉默，反倒是他库房里的店员，如同比平常忙乱些，夜里也有车马进出。

  而另一路查找原仓管人员的捕快，却带回来一个令人心惊的音讯：本来看守粮仓的副使，姓赵的那个，在大火前三天，就乞假回乡间老家了。而管账的秦先生，更是在王县令身后就称病不出，昨天夜里，他家街坊如同听到些动态，今日一早，人就没了踪迹！

  他马上命令，画影图形，发下海捕文书，全力缉拿仓副使和秦先生。一同，他派人私自盯住“永裕行”的店主，以及他们名下的一切库房、作坊。

  第二天下午，一个跟踪的便衣捕快急匆匆回来禀告：“大人！有发现！永裕行后门连着的一个小作坊，平常关着门，今日下午悄然运进去几口大缸，那滋味，隔着门缝飘出来，呛鼻子，像是桐油！”

  他亲身带着一队精干衙役，直扑那个小作坊。到了当地，也不叫门，直接让人撞开。门一开，一股浓郁的桐油味混杂着其他怪味扑面而来。只见宅院里摆着几口新运来的大空缸，地上还残藏着倾泻的油渍和一些白色浆状干枯的痕迹。角落里，堆着些麻袋，翻开一看，里边是些没烧完的、浸过油的旧棉絮和烂布头！

  衙役们里外翻查，在一个看似是管事住的房间里，从床底下的一个破木箱里，搜出了几封信件和一本账簿。梁县令拿起账簿一翻，前面几页记住仍是些一般的作坊用料开支，翻到后边，却赫然记录着近期购买很多桐油、糯米的数量和日期，正在大火之前！而那信件，尽管遣词隐晦，但清楚是在向“永裕行”的店主报告“工作已办好，干净利落”之类的意思。

  “好一个永裕行！”梁县令气得浑身发抖，“人赃并获！给本官把作坊里一切的人拿下，查封此地！马上去永裕行，请他们店主到衙门说话！”

  “大人明鉴！小人仅仅个本分生意人，那作坊是小人一个远房亲戚管着，做些油漆家具的营生，他做了什么，小人一概不知啊！”

  梁县令把搜到的账簿和信件摔在他面前，冷笑道：“一概不知？那你看看这是什么！这桐油、糯米，购买之时，正是本官决议开仓放粮之后！这信件里的‘工作’，指的又是什么？”

  钱胖子脸色变了几变，额头上渗出盗汗，却仍是嘴硬。梁县令知道，这钱胖子不过是台前的小卒，背面必定还有更大的人物。他命令将钱胖子暂时收监，严加看守，一同加派人手，追捕在逃的几人。

  就在参谋如同堕入僵局的时分，起色呈现了。那个乞假回乡的仓副使赵某，在邻县被抓住了！

  赵副使被押回县衙，没等用刑，看见那焚毁的粮仓废墟和搜出来的依据，腿就软了，磕头如捣蒜：

  “大人饶命！大人饶命啊！小的说，小的全说！是……是永裕行的钱店主，还有……还有府衙的陈师爷，他们逼小的这么干的啊！”

  赵副使时断时续地告知，本来这常平仓历年都有亏空，被知府衙门里的陈师爷和钱胖子等人上下其手，倒卖了出去。本年碰上蝗灾，王县令要查账，他们怕工作暴露，就设法逼死了王县令。本认为能瞒曩昔，没想到新来的梁县令更要命，直接要开仓放粮。这一开仓，亏空马上现形。所以，陈师爷和钱胖子就定下毒计，一边让赵副使在粮食上倾泻混合了桐油和糯米浆的助燃物，一边让秦先生做假账，然后一把火烧个精光，既能消灭依据，又能把职责推到梁县令“办理不善，激起民变”上。

  赵副使浑身一抖，面如土色：“秦先生……他……他自知罪责难逃，又怕被灭口，在……在逃跑的路上，跳河自尽了……”

  参谋到此，算是本相大白了。尽管主谋之一的陈师爷闻风逃跑，石沉大海，但钱胖子和赵副使等一干人犯被拿下，已是铁证如山。

  梁县令将案情连夜写成奏章，六百里加急送往省会和京城。他一边安慰大众，阐明本相，一边使用从钱胖子家检查出的部分赃物，设法从外地紧迫购粮，牵强维持着粥棚不断炊。

  一个月后，朝廷的批复下来了。知府被除名查处，陈师爷海捕通缉，钱胖子、赵副使等一干人犯判了斩立决。梁县令虽私自开仓，但事急从权，且破案有功，功过相抵，留任原职，将功折罪。

  处决人犯那天，法场周围摩肩接踵。梁县令看着那雪亮的鬼头刀落下，心里却没多少轻松。他想起王县令那封，想起那场怪异的大火，想起刘老栓那声救命的呼吁。

  蝗灾是天灾，可这后边跟着的一连串工作，哪一件不是人祸？这人心里的贪欲，有时分，比那漫山遍野的蝗虫，还要可怕得多啊。

  从此以后，梁县令在这县里又待了三年，他大力整理仓储，鼓舞出产，再没出过什么大乱子。仅仅每年到了蝗虫可能来的时节，他总要去已被修正的粮仓边上转一转。而那个卖香油的刘老栓，仍旧敲着他的梆子，走街串巷，仅仅他的香油担子路过县衙时，门口的衙役总会谦让地给他倒上一碗粗茶。人们都说，是梁青天和刘老汉，一同救了这全县人的命。这故事，也就在这县城里，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。